近墨者黑

【图马图】(无差)第九张知情同意书


  “图老师,又来看马主任了?”

  图恒宇刚下电梯,就遇上隔壁房间打水回来的护工。

  “是啊……”图恒宇礼貌地笑了笑。护工阿姨的热情他总是应付不来,这么久了打招呼还是只会拘谨地点点头,把手里装的塑料口袋抓得死紧。

  护工跟他一路走过病房走廊,又问了几句有的没的,什么“今天的物资领了吗”、“今天都有些什么东西”、“你们科学家是不是比我们普通老百姓东西好”之类的,图恒宇一个字一个字地憋出回复,终于在马兆的病房门口得了清净。

  那边护工也已经推门进了病房,倒上热水,端给自己照顾的病人,嘴里念叨起来:“隔壁那个马主任啊,医生护士都劝了好久了,照顾他的那个冬哥,说下个月想去地下城了,他有个亲戚在地下城住院了,他想去那边陪护,以后就不上地面工作了……他还不好意思跟图老师说呢。”

  图恒宇进入病房,陪护并不在,他检查了一下马兆输液器里的液体,将塑料袋里的蛋白粉放进柜子,看了看监护仪旁边陪护留下的饮食和尿量记录表,算了算时间,倒上温水,把病床床头摇起来,往马兆的胃管打了两针筒的温水进去。

  忙完这些他才坐下来,向病床上的人说道:“马老师,行星发动机的局域网建设,完成百分之五十了。”

  

  “图教授,”医生拿出一张知情同意书,放在他面前,“这里,您签个字。”

  图恒宇的手有些抖,拿起同意书粗略看了一遍。专业术语太多了,前面的诊断都有近十个,沟通内容的每个字他都认识,但似乎怎么也串联不出正确概念。

  “图教授,”医生的声音从纸后面传来,“马老师现在的情况,我们也谈过好几次了,跟北航那边领导也是这么说的,胃管是维持他营养最好的途径。肠外营养,就是静脉输液,不能完全保证他每天的能量和营养摄入,长时间输液对他的静脉也是损伤,还会造成肠道菌群失调、肠道细菌移位,最后导致自发性腹膜炎,甚至严重的情况下,发生败血症。要想更好的维持他的身体营养状况,下胃管是必须的。”

  图恒宇拿起了笔,把那张纸放平在桌子上,在医生手指的地方,签下了自己名字。

  “盖个手印。”医生把印泥推到他面前。

图恒宇在伸出大拇指,印泥盒子里重重地按了按,慎重地在自己名字上印下指印。手指沾上的印油太多了,红色在纸上糊成一片,像块刺眼的血迹。图恒宇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手举在空中不敢到处放。

  医生笑着收起知情同意书,让他回病房等待,顺便交代他要去买蛋白粉。

  图恒宇有些恍惚地走回病房,才找到卫生纸,擦掉手指上残留的印泥。他在病床前坐下来,有些疲惫地呼出一口气。

  留置胃管知情同意书,是图恒宇作为马兆授权委托人的第一张知情同意书。

  

  完成北京根服务器重启任务后,他和马兆被后备二队救了出来。他经过抢救以后,当天恢复了意识。住院三天,各项结果回来基本正常,养了半个月,身体就恢复到了平常,可以回归岗位继续工作。

  但马兆溺水的时间超过了半小时,抢救以后虽然恢复了自主心跳和呼吸,但长时间缺氧造成的脑损伤不可逆转,他的意识始终没有恢复。北航的领导来了好几次,甚至内部开过会,最终也没讨论出个定论,该怎么处理马兆主任的问题。

  图恒宇还没出院,刚获准可以取下监护下床活动,就找到了新上任的智能量子计算机实验室负责人,主动申请照顾马兆。新的实验室主任知道他和马兆这些年的情谊,直接替北航领导答应了下来。

  图恒宇到医院签了授权委托文件,之后马兆的病情和治疗上的沟通,就全由图恒宇负责了。

  图恒宇没有刻意去问过,马兆究竟什么时候会醒。主管医生跟他谈下胃管的时候,客观地告知他,缺氧性脑病的病人,确实有概率恢复自主意识,但即便有了意识,一些高级的神经功能也不会完全恢复,极大可能留下语言、计算等功能的损伤。

  意思就是,马兆就算醒来,也多半是个废人了。

  图恒宇嗓子发干,说话的声音有些涩:“医生,会有奇迹吗?”

  主管医生顿了顿,组织了下语言,说道:“目前数据统计结果,后遗症在大多数病人身上都有体现。不过现在,我们对马主任的治疗,主要在于促醒上面。”

  他建议了一些家属配合康复的方案,包括跟病人交流,和其他亲友在病人面前聊天,等等。

  实验室其他人来的时候,图恒宇会和他们一起聊550系列开发过程中的回忆,但大多数时候,是他一个人陪着马兆。那时候他还在楼上病房住院,输完了液的时间都在马兆病房待着。

  图恒宇不是个健谈的人。车祸前,陪女儿时候还能活泼点,后来和马兆共事时间愈长,他也愈像自己的老师一般寡言,反倒是马兆为了他那点事,时不时絮絮叨叨一番,像个操不完心的老父亲。现在为了争取这个奇迹,他只能绞尽脑汁地回忆和马兆的过往,然后对着毫无反应的老师,神经质地讲着他们一起从数生所到北航的琐碎小事,说他还是马兆研究生时候,马兆指导他的课题,教他如何细化实验进程。聊天的内容不像是讲述,像是研究工作经验分享。有时候话说一半,自己也觉得无聊至极。

  马老师如果醒来听到,一定会忍不住说:“图恒宇,给我安静。”

  想到这句话,图恒宇忍不住笑了。

  

  这样没话找话、自言自语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才过了一个星期,图恒宇签了第二份知情同意。

  “图教授,这里签字。”主管医生指着知情同意书的患者授权委托人签字的空格,“这张是留置导尿的同意书。”

  图恒宇拿起来仔细看,他握着中性笔,眉头紧皱,认真地读着知情同意书上的内容。这段时间,他自己搜集资料,大概学习了一些昏迷病人的护理,算是积累了些医学理论知识,再看这张知情同意书,也不觉得行业隔山,如看天书。

  这张纸、这个签字,对他而言,实在太沉重了。

  三天前,马兆的陪护钟大姐辞职了。她本来是照顾自己辐射病的老公,在医院兼职做陪护的。月球危机以后,地面居住的人陆续转往地下城,愿意继续待在地面做陪护的人越来越少,每个陪护都同时照顾着好几个病人。北航的领导希望马兆的陪护能一对一地专门照护。钟大姐的老公本来也是北航的职工,念在这份情面上,钟大姐才应下来。没想到接手马兆陪护的工作还没到一周,钟大姐老公的病情直转急下,就在三天前宣布临床死亡。

  钟大姐没有表现得太难过,只是略带愧疚地告诉图恒宇,她想去地下城投奔子女,不想继续在医院做陪护工作了。

  临时找新的陪护没那么容易,于是在联系到新的陪护之前,图恒宇只能担负起马兆的护理工作。

  他手忙脚乱地跟着护士学起来。他自己的液体已经减到了每天一组,早上输完液就开始忙马兆的事。一日三餐的怎么用胃管喂进去,胃管怎么护理,每天多少量的水,多少量的蛋白粉;定时给马兆翻身,查看尿不湿,根据尿不湿重量估计尿量;给马兆擦浴、活动肢体关节。真正工作起来,才知道护工工作多不容易。他一个严谨的科研工作人员,竟然也好几次记漏了尿量,让值班医生夜查房时好一阵紧张。

  结果就是这兵荒马乱的三天里,马兆的护理工作就出了问题。

  在第三天早上护士查房时,护士长突然说,马主任的骶尾关节位置,有压疮了。

护士们如临大敌,立刻拿着尺子测量压疮面积,进行评级。然后清创、消毒、贴敷料…

  图恒宇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护士长拉着,认真地教育起来。

  图恒宇查阅的资料里当然有压疮相关,但理论层面的了解,和眼前赤裸皮肤上,鲜红一片的皮损创面,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那块4×3cm的压疮,仿佛是他亲手扎在马兆身上的一刀。

  “图教授啊,”护士长说道,“您可能没照顾病人的经验,以后您得配合我们护士,给马主任翻身翻得更勤一点。”

  图恒宇木然地点头,护士长离开后,立马把自己闹铃换成了一小时一次,确保自己能记住给马兆翻身。但他自己也还是个病人,肺上的感染还没吸收,翻身一两次之后就气喘吁吁,咳得停不下来。

  虽然他努力配合护士加强了护理,但皮损的范围和程度,仍然在发展,创口表面开始分泌脓液。护士长和主管医生讨论之后,告诉图恒宇,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法,只有插尿管,留置导尿。

  “留置导尿也是我们迫不得已的选择。”主管医生说,“马主任的意识还没恢复,现在大小便是不能自主控制的状态。他现在胃管饮食,都是流质饮食,大便还好,小便是没办法的。我们压疮护理有一条很重要的点,就是保持创面的干燥清洁。目前看来,可能只能暂时用上尿管,更好地保持护理垫的干燥……等马主任清醒,我们再想办法做膀胱功能训练,恢复他的自主排尿。”

  图恒宇看着同意书上多出来的两个诊断诊断,沉默着在委托代理人那一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个陪护终于联系好了,图恒宇连夜写了一份护理细节跟人去交接。新的陪护是个中年男人,人称冬哥,做事利索,根本不看图恒宇给的东西。图恒宇很快发现,专业的陪护比自己做得仔细多了。

  事情似乎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起来。马兆复查的胸部CT提示吸入性肺炎较前明显吸收,各项检验指标也接近正常,冬哥护理得当压疮创面修复良好。除了马兆仍然处于昏迷状态,似乎他已经准备痊愈出院。

  图恒宇逐渐熟悉了与马兆单方面的聊天。有时候当着护士和冬哥的面这么讲着,也不觉得尴尬。他导了一些自己手机里的备忘录出来,对着当初的待办事项,一件件回忆550研发时期的共事日常。他甚至能学着马兆的语气说话,讲一半的时候,忍不住自己笑起来。

  “图恒宇,”他笑着重复马兆的话,“这种低级错误不应该出现在你身上,我给你6个小时时间修改。完不成你就直接离组!”

  他一口普通话多少年了还是带着浓重的家乡味,即便模仿马兆的语气,也完全没有那种凌厉的气势,听起来有些软,根本吓不到人。

  冬哥在旁边给马兆擦着身体,听得笑了起来:“你们马老师这么厉害?”

  图恒宇敛着笑意,点头说:“马老师很厉害,非非常非常厉害,是这个领域里最厉害的。也是最好的老师。”

  冬哥也跟着点头:“难怪你们领导这么重视,他……”剩下的话他忍住了没说出来,图恒宇也就假装不知道他吞回去的话是什么。

  

  图恒宇自己的出院日期终于到了。收拾好东西,结了账,他就回北航工作了。

  他觉得有些讽刺。当他在监狱里放逐自我时,马兆在最短时间内,又一次为他安排好了后续的人生路途。而他守在马兆身边,却连基础的护理都做不好。

  工作虽然恢复了,但少了马兆庇护,职位回不到从前,实验室的核心研究不再让他参与。再加上量子计算机的研究工作因为各种原因叫了暂停,行星发动机网络搭建成了北航技术部门的工作重点。这块儿本来也不是图恒宇的强项。图恒宇乐得清净,每天踩点上下班,指导学生工作进程,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照顾马兆上。

  图恒宇买了电磁炉、破壁机放在实验室,每天早早领了物资,就在实验室给马兆做营养餐。地球推出的距离渐远,肉越来越少,他也得托北航领导的关系,才能买到蛋白粉。

  日子过得和以前一样规律。有时候图恒宇会有一种感觉,仿佛一切都没变过。每天的生活,还是和马兆在一起。只是从前寡言的马兆,现在变成了无言。


  液体滴完了,图恒宇按了床头铃,呼叫护士来换下一组液体。冬哥卡点回来的时间恰到好处,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看液体,问图恒宇通知护士没有。

  差不多也是午饭时间了,冬哥熟练地开始给马兆的胃管打食物。

  “图老师,”他在沉默一阵后终于开口,“下周……我想下周去地下城了。”

  图恒宇的大脑迟钝地运转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冬哥的意思。上一次换陪护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他清了清嗓子,问道:“这么着急吗?”

  冬哥飞快地甩出长串解释,普通话里又假夹杂着自己的方言口音,图恒宇并没有听得太清楚。其实他也知道,理由并不重要。所以他紧接着又问冬哥,能不能再帮忙介绍一位陪护,和他一样熟练点的,最好能马上就接住他的工作。

  冬哥答应图恒宇会马上联系熟人去问。“好多人都往地下城去了。”冬哥说,“医院病房也在地下城建好了,他们医生护士都开始陆续过去了。韩主任,现在就是一三五这边查房,二四六地下城查房。小杨医生说下周估计医生也要过去一半。”

  图恒宇跟他感慨地叹了口气。

  当天晚上,他一边给马兆按摩下肢,一边跟马兆讲起几年前,550系列投入地下城建设时,他们带着最新的550系列机子去收集自动化数据、调试设备,工人们闲聊,中签没中签的都嫌弃地说,地下城根本没法住人,以后才不会折磨自己往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赶。

  “那么好的技术,”工人看着他们身边的量子计算机,说道,“不能想想办法,”给我们地面上建好的房子吗?”

  图恒宇回忆着那时候马兆说的话。马兆当然没有当着工人的面讲太多,只是后来他们又在某些问题上发生争执时,马兆说:“人总是要往前走的,现在接受不了的事情,在特定条件下是最优的选择。”

  图恒宇不依不饶地隔着工作服,捏紧那张数字生命卡,问他:“那数字生命呢?也会成为最优选择吗?”

  马兆坚决地回答:“数字生命是原地踏步的牢笼。人类文明的延续,绝对不可能依靠数字生命计划。”


  图恒宇和马兆讲话到了晚上十点半,到夜查房医生来,他才因思路打断停下。他从来没有像这样长时间地自言自语过。

  他照常向值班医生报告了马兆从早上八点开始计算的尿量和胃管入量——留置导尿以后,这个数据变得精确了很多。值班医生对这些满意地点点头,查看了床旁心电监护显示的生命体征,劝了句“图老师早点睡”,离开了房间。

  图恒宇也准备收拾回家了。他站起身来,锤了锤久坐酸痛的腰,小声地对马兆说了句:“马老师,再见。”

  马兆喉中发出一声微弱的鼾声。

  图恒宇猛地转头去看。这是马兆一个多月来,唯一有过的回应。他喜极而泣,不敢置信地又唤了几声:“马老师?马老师,能听见吗?听得见的话,眨眨眼睛可以吗?”

  很遗憾,马兆没再给任何回应。

  图恒宇安慰自己,意识恢复不会是突然进展的,他在数生所做脑机接口时候已经对这些了解全面,慢慢来,今天马老师的反应,已经是很大的突破。

  走出医院时,他激动得像刚入实验室时候,研究有了点突破,心情雀跃。他走过冰冷的夜色,感到黑夜有了年轻时的诗意,刺骨的寒意仿佛生命中辛辣的点缀,未来的鲜花与蓝天并非遥不可及。

  

  那天晚上图恒宇一直很兴奋,几乎没怎么睡着,捱到五点钟,就起床准备东西了。走之前,还找了几件马兆的旧毛衣,家里备用的眼镜,念着回头马兆要坐起来了,背上得披上件毛衣才行。

  图恒宇比以往提前了十多分钟到病房,刚坐下来,笑着向冬哥打了个招呼,就注意到冬哥正拿着两根棉签,按在马兆手腕上。

  冬哥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面色严肃地说:“图老师,马主任发烧了,医生刚让抽了血,她让你来了就去办公室找她。”

  图恒宇胡乱放下手里的口袋,慌忙赶去医生办公室。可惜来得不巧,这时间医生刚好准备交班,马兆的主管医师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等一会儿。他站在办公室门口,手足无措地踱着步,模模糊糊地听见里面交班的声音,遥不可及地讲着陌生人的生老病死。

  过了才十几分钟,图恒宇感觉像有几个小时一样长。他反复回忆,昨天夜里走之前,他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明明走的时候,马兆还回应了他的告别,为什么过了一晚上,情况就变了。他看到护士们走出办公室门口,他半点犹豫也没有,逆着人群挤进了办公室。

  “韩主任,这是图老师,”主管医师见到图恒宇,立马叫住了办公桌前签字的主任,礼貌地搬过椅子,让图恒宇坐到桌旁,“图老师,这是我们主任,韩主任。”

  图恒宇小心翼翼地坐下,向韩主任打了个招呼。

  韩主任放下手里的笔,拿过旁边的病历夹,图恒宇认出,上面的编号正是马兆的床号。“图教授,”韩主任说,“马主任的病情,其实从救起来到现在,一直处于一个比较稳定的状态。但是这个稳定,并不代表说,身体不会再变化了。缺氧性脑病的病人,长期卧床,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感染。前面你也看到了,马主任经历了褥疮,也就是皮肤感染。但那一次发现很及时,褥疮早期我们就采取了措施,您呢,护理也很到位,压疮恢复得很好。但是现在我们到了第二个难关,也可能是最大的难关上面了。那就是长期卧床,导致的坠积性肺炎。”

  图恒宇听着韩主任细致地讲解什么是坠积性肺炎,马兆现在这些那些诊断的依据。好几次,他想打断韩主任,想告诉他,昨天晚上,马兆好像恢复了一些意识。但听得越久,他越是怀疑昨天马兆的那声回应,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

  “今天我们会安排他去做CT检查。”韩主任说,“他肺上能听到少许的湿啰音,在双下肺的位置。我会让小黄注意追结果的。”

  图恒宇半天的班也没上清净。隔离计划执行,量子计算机实验室合并给了行星发动机的网络组。网络组建工作要忙,北航整体搬迁进入地下城的工作也刻不容缓。精密仪器要一件一件确认,数据储存和文件销毁工作,都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但图恒宇克制不住地分心去想马兆的事情。

  午休时间他又去了一趟医院,找主管医生问马兆的检查结果。主管医生告诉他,马兆的双肺下叶都有大面积的感染,而且双侧胸腔积液,血常规里白细胞数量升高。这些都提示,马兆的肺部感染情况严重。

  “有……多严重?”图恒宇迟疑地问道,“为什么这么严重,现在才发现?”语气里有一些控制不住的怒气。

  “图老师,”主管医生斟酌着词句,“老年人,又是长期卧床的病人,出现肺部感染,起病就很隐匿。一来呢,他没有意识,他没办法及时反应自己身体不舒服的地方;二来,意识障碍、卧床这么长时间了,他的整个身体机能和我们正常人不一样,他的免疫力很差,所以发生感染的初期,他的身体是没有太多反应,所以一般出现症状,就肯定是个比较重的感染了。我们也没有放松他的治疗,每周都有定期的复查相关检验指标。上周我们还沟通过,我给您看过他的近期检查结果,这些都是好的……”

  听完主管医师的解释,图恒宇回到马兆的病床前,疲惫不堪地坐下,注视着床旁的心电监护仪。各项数值仍然是正常的,确实如医生们所说,根本看不出来马兆的身体变化。

  中午的时间紧张,他坐了一会儿,勉强打起精神,看了看冬哥放在桌上的记录,又赶回了北航继续下午工作。

  晚上回病房的时候,他提着一口袋分装蛋白粉,找到冬哥,将东西给他,说是感谢他这么久来对马老师的照顾。这年头蛋白粉的价值超过了钻石,冬哥推辞着,惭愧地告诉他,还没能帮他找到合适的人接陪护的工作。图恒宇仍然笑着让他拿走蛋白粉,只说感谢,也不强求他。

  夜里坐在马兆床边,图恒宇想,这种事,他以前是做不出来的。

  从前他是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在马兆的庇护之下,从不去做这些人情交际。他只要做好马兆分配给他的任务,无需操心更多。那时候他总以为,已经到了末世,在这种灾变的时代里,这些东西都是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

  冬哥果然过完了周末,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医院。好在他很仗义地给马兆找来了刘大姐。看在半袋子蛋白粉的面子上,刘大姐接手白天的陪护工作。晚上的陪护,只有图恒宇自己来了。

  陪护床太窄了,图恒宇恍惚回到了月球上的维生舱。可是现在月球已经没了,马兆也不会带着补给到来了。

  

  “图老师,这里。”图恒宇再一次坐在医生办公室里,提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仔细数马兆现在的诊断又新添了几个。已经是凌晨三点,他眼底一片青黑,眼前的字都是模糊的,累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张病重通知书,也不需要思考太多。

  马兆又发烧了,这次体温到了38.4摄氏度。比体温升高更可怕的是,他的喉咙里,持续不断的痰鸣。从签字同意吸痰那天开始,痰量就一直在增加,护士从半天吸一次,到现在几乎每小时就吸一次,仍然能听见痰堵在喉咙里,发出危险的喘息。图恒宇时不时会听到马兆长长地一声吸气,像夜班的鼾声,只是拖得太长,让他心惊胆战,仿佛这一声随时可能断掉。

  而今天夜里,马兆突然呼吸急促,监护仪上的血氧饱和度,一度降到了91%。护士手忙脚乱地过来,摇起床头,通知医生前来抢救。吸痰仪发出的声音听在图恒宇耳朵里,仿佛马兆的整个气管都被撕开一样,他胆战心惊地站在病房外面,不敢离开,也不敢坐下。

  他已经流不出眼泪,也没有了跪在医生面前恳求救人一命的激情。他在等待中慢慢地心冷,坐到办公室里时,甚至感觉签字盖手印的动作,都是无意识的动作。

  马兆的氧饱和度稳在了94%,呼吸平稳了下来,心率也从130多次降到了90多。抢救算是成功了,但医生说,他的情况并不稳定,随时还会加重,所以下了病重,要图恒宇签一份病重通知单。

  “图老师,”小杨医生犹豫地问他,“你确定要插管,要切开?这些有创操作,都要上?”

  图恒宇缓慢地点了点头,动作有些迟钝但很坚决:“我确定。”

  倒进陪伴床时,图恒宇累得闭上眼就睡着了,连马兆的痰鸣、鼾声都没觉得干扰。

  图恒宇做了一个仓促的梦。梦的时间很短,毕竟他快四点才睡下,六点就被闹钟叫醒。梦里他一直跟在马兆身后,他的老师,脚步总是那么急促,他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穿过北航的走廊,打开一扇又一扇门,进入数生所的实验室,在核磁共振机和脑电图的电极线之间。比马兆的脚步更快的,是他说话的语速。在梦里他似乎向他交代着什么,但他总听不真切。

  马兆很不满他的分心,他转过来,眉头深蹙,严厉地叫他的名字:“图恒宇。”

  他骤然从梦中惊醒,像从北京根服务器回来那次一样,大口喘息着,感觉氧气仿佛已经久违。待脑袋清醒过来,他将手机上的闹铃关掉,起床,给马兆准备早饭。

  

  上午他在北航忙得脚不沾地,晚上休息不足,他的憔悴显而易见,连网络组负责人都劝他抽时间好好休息一下。

  图恒宇忍不住又想起马兆了。这段时间他想起马兆的次数,远比刚回来工作时候多得多。他想以前和马兆在量子计算机攻关节点,经常在实验室熬好几天的夜,马兆还要为行政工作耗神,可是马兆脸上从来看不出什么疲倦,图恒宇也从没听过他说“累”,他总是像调试完美的机器,分毫不差地完成所有工作。

  他坐在办公桌前,揉着眉弓放松干涩生疼的眼睛,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医院护士站的电话。图恒宇心里一跳,接起电话,紧张地问:“喂,你好?”

  听完电话,图恒宇抓起包就走,只给自己组上学生留了一句:“我去医院。”


  “那图老师,这里签字吧。”医生递给他一张同意书。主管医生小杨昨天值夜班抢救到半夜,现在还没下班,小姑娘状态看起来很差,说话也有气无力。

  马兆的病情又加重了。图恒宇赶到医院时,正听到刘大姐在病房门口,跟其他看热闹的人说,上午突然就听见他喘不过来气似的,监护仪上的氧饱和度直接降到了八十多点,嗓子里痰响的像煮水开了。她按了铃,护士医生全来了,吸痰吸了好多出来,痰稠得像浆糊,怎么也吸不干净。

  病房里,护士还在吸痰,抢救车就放在旁边。马兆的呼吸比刘大姐讲的平稳了些,但监护仪上显示的氧饱和度改善并不大,心率也一直在130次左右。

  主管医生和韩主任都在床旁守着,见到图恒宇,韩主任让小杨守着,他亲自出来跟图恒宇沟通。

  “感染还在加重,”韩主任说,“现在的情况是,他已经是一个呼吸功能衰竭的状态。”韩主任耐心地向图恒宇讲解,什么是一型呼吸衰竭,什么是二型呼吸衰竭,把马兆刚出来的血气分析结果拿出来,告诉他马兆属于哪个类型。

  图恒宇只觉得他的声音像实验室那些排气扇的轰鸣,落在耳朵里什么也听不清。长久以来的希望被压缩得如此稀薄,他又回到了淹没北京根服务器的海底,只剩下屏幕微弱的亮光,照亮他最后的执着。他在恍惚分神中,听到了很久没有梦到过的声音,她的女儿在呼唤着他:“爸爸!”

  在长篇大论的铺垫之后,韩主任说:“如果您还对马主任的病情抱有很高的期望值,那我只能建议,转监护室,去那里吹呼吸机。”没有得到图恒宇的回复,韩主任紧迫地问道,“图教授,您怎么考虑?”

  图恒宇回过神来,说:“那就转吧。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你们说要怎么治疗,我都同意。”

  韩主任欲言又止,最后说:“好吧,我马上联系监护室主任。”

  签完了字就是等待。房间里站满了医生护士,图恒宇回不了病房,医院走廊里也没有座位,他在门口靠着墙站了会儿,膝盖和腰终于受不了,他也顾不得太多,直接揉着膝盖,蹲坐在了病房外面。

  过了接近半个小时,监护室的工人终于推着床来接病人。图恒宇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跟在推动的病床后面,向监护室而去。

  

  推拉感应门一开一合,病床进入监护室,图恒宇被挡在了监护室外面。ICU外面的走廊很安静,图恒宇找到一排座椅,脱力一般颓然坐下。

  又过了多久,图恒宇不知道。监护室旁边的办公室门打开,小杨医生向他招手:“图老师,这里,您过来一下。”

  图恒宇拖着发软的腿,踉跄走到办公室门口,小杨医生旁边出来另一个穿着绿色洗手衣的医生,拿着一叠纸。图恒宇觉得那叠纸沉得像石头一样,压在自己心里。

  “这是监护室的王医生,”小杨说,“您还得签几个字。”

  王医生将知情同意书和印台放在办公室外的桌面上,一张张纸排开,向他讲解都是什么内容:“这是转入监护室同意书,这是监护室探视制度告知书,这是气管插管同意书,这是呼吸机使用同意书……插管和呼吸机支持,都是呼吸衰竭病人治疗所需的,你在转科时候,下面医生也跟你谈过。”

  图恒宇没说一句话,他的手也在发抖,一张纸一张纸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按下鲜红的手印。抬起手来时,他看着指尖的鲜红,突然手足无措,胡乱地擦在了自己身上。

  “监护室的探视时间是每天下午四点半到五点,”王医生收起同意书,“待会儿护士老师登记好了,就可以先回去休息了,明天下午四点半再来看他,病人病情有变化,我们会通知您的。”

  交代完毕,王医生和小杨医生各自回病房忙碌,走之前,小杨还提醒他,要回病房把马兆的物品收了。两个医生走了没多久,护士拿着登记本来找他录信息,讲了一些监护室的相关制度,重新强调进入ICU以后,病人不需要家属陪伴,有护士和专业护工照顾,每天只有半小时探视时间,只能一个家属进入。

  等护士离开,图恒宇终于回归安静。他在走廊里又坐了很久,什么也没想,也没有精力多想。他甚至没了恐惧,没了绝望,整个人完全放空。

  直到手机响起,北航的领导打来电话,问他马兆现在的情况。图恒宇的声音嘶哑,从进医院他就没喝过水,这会儿已经快说不出话:“马老师现在进了监护室,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挂了电话,他重新打起精神,去病房收拾马兆的东西。已经不仅仅是马兆的东西,那间病房里,还有很多他自己的物品。他一件件收拢这些生活用品,叠好衣服和毛巾,装进领物资用的塑料口袋。柜子里还有几件马兆的毛衣,整整齐齐地放在袋子里,甚至还没打开过。他仍然记得,那个夜幕尚未散开的清晨。他收拾这几件毛衣的心情。

  

  收拾好的东西拿回家,他又返回了实验室,继续搁置了半天的工作。学生们看着他的脸色,忧心忡忡地劝他休息。

  图恒宇坐在电脑前,工作服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最上面,语气平淡得像毫无感情的机械:“跑完最后一组数据吧。”

  最后他也没休息上,跑完实验,又被上上下下的领导找到办公室,汇报马兆的情况。从他回实验室开始,身边一直有人跟着,下午四点准备去医院时候,来了两个领导,陪着他过去。

  图恒宇无视了所有人戒备的目光,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护士叫他的名字。无论如何,唯一的探视资格,是他的特权。他按照指示换上隔离衣和鞋套,戴上口罩,站在门口。

监护室的感应门缓缓打开,图恒宇像个游魂般,跟在护士后面,走到马兆床旁。

  他已经认不出床上的人了。马兆气管插着管子,连接在旁边的呼吸机上,被呼吸机吹鼓动起伏的胸廓,已经薄得像一层纸,颤颤巍巍地维持着生命的迹象。心电监护、指氧饱和度、胃管、留置针、尿管,从上到下的线和管将他的身体与机器连接。图恒宇想再伸手握一握那双手,可是看着那枯槁手上密布的色素沉着斑,他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在丫丫最后的时刻,这些数据线让他有一种,女儿进入另一个世界重生的错觉,而现在,他只想起了在北京根服务器的水下,在那扇打不开的门后,马兆被无数的数据线缠绕,拉向冰冷的世界另一端,那里没有重生,那里只有死亡。他伸出手,怎么也越不过,只剩咫尺之遥的距离。

在陨石坠落,主控室塌方,电机毁损爆炸的火光中,冰冷的海水有一瞬间温暖的光亮。在那瞬息即逝的火光中,他看见马兆向他挥手,露出最后的微笑。

  马兆说,人死了就是死了。

  马兆说,人总是要向前走的。

  马兆说,我希望有一天能真正的死去。

  图恒宇现在病床前,听着病房里呼吸机和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声响,无声地流泪。


  监护室外的桌子上,摆着图恒宇即将要签的,最后一张知情同意书。图恒宇默数了一遍,这是他作为马兆委托授权人,为他的治疗决定负责以来,签的第九张知情同意书。同意书的抬头标题是:拒绝治疗知情同意书。在长长的空格横线上,医生手写下了:气管插管、呼吸机、临时起搏器等一切有创抢救措施。

  他缓缓地一行一行地读过那些长长的诊断,甚至能精确地记起,那些诊断第一次出现在同意书上时,医生们是怎样向他解释病情的。

  “图老师,您就在这里签字吧。”王医生说。

  图恒宇点了点头,签下自己的名字,盖手印。

  半个小时以后,王医生告诉他,马兆主任呼吸心跳停止,瞳孔对光反射消失,血压、血氧饱和度测不出,心电图呈等电位直线,宣布临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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